父与子的战争

2020/08/09

我爸出生在浙江农村,50年代他就考上了大学,他是那个时代中国主旋律的杰出的代表。他学好了数理化,从此走遍天下,建设四个现代化,遇见什么都不怕。 我爸40岁的时候我出生了。按理,他中年得子,一定会溺爱我,对不对?事实却不是。我记得小时候他经常慈爱地把我叫到他身边:马丁过来,你知道什么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吗?你站好了,瞧你吊儿郎当的样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成天油嘴滑舌,数学还没我当年一半的成绩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呢?你哪点像我呀? 大家都听出来了,我父亲对我的评价很一般,他觉得我是一个吃不得苦,扛不起事儿,没有继承他任何优点的小混蛋。我对他的评价也不高,我觉得他是一个守旧、抠门,完全没有任何生活情趣的老顽固。老顽固和小混蛋碰到一块,必然就会撞出很多父子“宫斗戏”。说实话,当时我和爸爸的战争环境是很残酷的,我在体力、财力、智力各方面都不占优势,我只能游击战,逮机会偷袭他一下。我总结出来了,我爸最大的软肋是什么?是从来不会夸别人。 有一年过春节我妈做了一桌子菜,特别丰盛,我和我姐闷头使劲吃,特享受。我爸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嘴里,然后他说出一句最能烘托合家团圆、其乐融融氛围的过春节的评语,怎么这么咸呢?你打死卖盐的了吗?盐不要钱呀?我妈的脸一下子拉长了。我一看机会来了,赶紧反击他,我也夹了一块放嘴里,不咸呀,一点都不咸呀,很好吃啊,姐你说是不是?我姐说嗯,就是。我妈的脸回来了。气氛刚有缓和,我爸不依不饶把矛头转向了我,你这么小年龄就学会了趋炎附势,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他连用三个成语,你不是说肉不咸吗?行,这盘你都吃了!全都归你,不许吃米饭,不许喝水。我拿过来就吃,反抗权威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我妈说大过年的何必呢?干嘛跟孩子这样,你别管,我管儿子呢,从小我就要告诉你,要守原则,要讲道理,要实事求是,不然长大一定没出息。我爸一辈子都不懂得家庭不是法庭,不能只讲道理,只讲原则,家之所以温暖,亲人之所以成为亲人,是因为我们之间可以多讲情,少讲理。 当然我爸也不都是缺点,优点也有很多,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如果有一百句评价一个事情的评语,他特别能够精准地找到最难听的那句送给我。期末考试,我考了全年级第二名,全年级第二哦,拿到卷子回家邀功,我妈特高兴,转身准备去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我爸说,等会儿等会儿,我看看,他看完卷子,笑眯眯地转头对我说了一句所有的中国家长都可能在那个时候说的话:别骄傲,第一名是谁啊?就是这著名的一句,第一名是谁呀?当时我就蒙了,一盆冰水浇在脑袋上。行,较劲是吧?第二年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名,啪地把卷子摔他面前,我心想这回看你说什么?我爸拿起卷子,这道题我给你讲过吧?你怎么又错了?我就愣了,然后我爸对着我说出了他这辈子唯一会的一句人生格言:人最大的愚蠢之处就在于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我当时热血上涌,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他开始反击:爸,我觉得人生最大的愚蠢就在于他明明想夸孩子但他就是不会夸。 中国式的父亲,我觉得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打骂,最大的问题在三个字:不认同。我爸对我深深的不认同,从小带给了我深深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会转化为深深的逆反。你不是想让我学理科吗?我偏不;你不是想让我像你一样成为工程师吗?我偏不;你不是想让我凭技术走遍天下吗?我偏不。我大学学的文科,我毕业以后先当了教师,后做了互联网,现在成了一个主持人。这三种职业都不是我爸想让我干的,我说靠说话我也可以走遍天下。 说实话,跟爸爸对抗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很纠结,我究竟该怎么办?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长大了,他老了,我们父子之间权力的天平开始朝我倾斜,家里越来越多的事我说了算。他小时候习惯性地否定我,现在我也习惯性地否定他,有什么家里的大事要商量,我爸说我觉得吧,话还没落音,我就说你别觉得,听我的。每次这种时候我内心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这种感觉特别爽。 时间到了2012年,我爸病了,癌症。把他送进医院之后几天,我的女儿马琪朵出生了,给他看照片,爸特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说,哎呀,我这大孙女真漂亮,一看就是我们马家人,不行,我得赶紧出院,我哪怕就抱她一下,亲她一下,我就可以瞑目了。我们就说爸你说什么呐?你肯定很快就好了,然后你就出院了,然后你就陪着孙女一起长大。我爸听了这话之后,那几天饭量明显变好,脸色也红润了很多。我就看着天空,暗暗地祈祷,说老天爷请你保佑我爸,让我爸真的能好起来,我跟他作战还没作够呢。 可惜老天爷没听见我的祈祷,我爸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他被送进了重症ICU,戴了呼吸器,别说回家了,连话都说不了。我内心清楚地知道,我爸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但是他有一个愿望,我要帮他完成这个愿望,我要把我的女儿抱到医院去让他看一眼,我一定要这样做。所有人都反对,我妈、我姐、我太太,医生也不同意,说你干嘛呀,重症ICU啊,你把一个未满月的孩子抱进去,万一传染了什么病毒怎么办?你疯了吧你?我就疯了,我当时就像疯了一样去跟所有人作战,说服每一个家里人,我去找院长,我说求求你了,我不能让我爸带着遗憾走,我一定要做这件事,我给你下跪行不行? 我成功了,他们同意,然后我来到我爸的病床前,我看着他。他那个时候神志已经有点不清醒了,我就轻轻地把他摇醒,我说爸,我现在就回家,我把马琪朵给你抱来,让你看看她,好不好?我爸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特别清澈,然后我就跟他说,爸,你别睡着了哦,你千万别睡着了,我马上就回来。我爸特别想说话,他盯着我的眼睛,但是他说不出来,然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做了一个特别的动作,摇了摇头。我说,怎么了?爸,你不想见你孙女了吗?他就是这么固执,生命最后一刻了,他还固执地为了自己孩子的孩子的健康而拒绝自己最后的一个心愿。 我说不行爸,这事你得听我的,我必须这样做。我爸就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我就哭着坐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说爸你听我的话,我再也不跟你作对了,但是这回请你听我的。僵持了很久,我跟他说,我听你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为了我的孩子好。我跟他聊了很多,那天晚上,聊了很多过去从来没聊过的话,我一直想跟他聊天,但是我没找着机会,直到最后一个晚上我才跟他说了那么多。我跟他说,爸你放心,我一定把女儿养好,让她健康地长大;爸,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妈妈,我让她又快乐、又健康、又长寿;我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的,你在天上也会为我骄傲的,爸,谢谢你。我爸没力气了,他不摇头,也不点头,但是他的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流。这就是我和我父亲的最后一次对话。我爸走了,这场父子之间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没有赢家,但是有很多遗憾。 我父亲身上有着无数中国父亲的缩影,他传统守旧,但是他一辈子都恪守着做人的良善和职业的尽责。我的父亲节俭甚至吝啬,但是当我买房的时候他把省吃俭用的每一分钱都拿出来,毫不犹豫。我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奋斗,为了家人,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孩子,但是唯独忽视了自己。 爸,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能跟你再做一回父子,我们交换一下位置,我做爸爸,您做儿子。我会亲手给你做红烧肉,我会告诉你,和家人在一起吃饭就是世上最好的美味;我会在你考试之后大声地夸你,告诉你只要你努力了,爸爸就为你骄傲;我会把所有的道理和原则都放在地上,用我们父子之间的爱打开我们之间的心门。爸,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你给我的爱加倍地都还给你,让我们再续一世情缘。 爸,我很想你。 我爸出生在浙江农村,50年代他就考上了大学,他是那个时代中国主旋律的杰出的代表。他学好了数理化,从此走遍天下,建设四个现代化,遇见什么都不怕。 我爸40岁的时候我出生了。按理,他中年得子,一定会溺爱我,对不对?事实却不是。我记得小时候他经常慈爱地把我叫到他身边:马丁过来,你知道什么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吗?你站好了,瞧你吊儿郎当的样子,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成天油嘴滑舌,数学还没我当年一半的成绩好,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呢?你哪点像我呀? 大家都听出来了,我父亲对我的评价很一般,他觉得我是一个吃不得苦,扛不起事儿,没有继承他任何优点的小混蛋。我对他的评价也不高,我觉得他是一个守旧、抠门,完全没有任何生活情趣的老顽固。老顽固和小混蛋碰到一块,必然就会撞出很多父子“宫斗戏”。说实话,当时我和爸爸的战争环境是很残酷的,我在体力、财力、智力各方面都不占优势,我只能游击战,逮机会偷袭他一下。我总结出来了,我爸最大的软肋是什么?是从来不会夸别人。 有一年过春节我妈做了一桌子菜,特别丰盛,我和我姐闷头使劲吃,特享受。我爸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嘴里,然后他说出一句最能烘托合家团圆、其乐融融氛围的过春节的评语,怎么这么咸呢?你打死卖盐的了吗?盐不要钱呀?我妈的脸一下子拉长了。我一看机会来了,赶紧反击他,我也夹了一块放嘴里,不咸呀,一点都不咸呀,很好吃啊,姐你说是不是?我姐说嗯,就是。我妈的脸回来了。气氛刚有缓和,我爸不依不饶把矛头转向了我,你这么小年龄就学会了趋炎附势,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他连用三个成语,你不是说肉不咸吗?行,这盘你都吃了!全都归你,不许吃米饭,不许喝水。我拿过来就吃,反抗权威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我妈说大过年的何必呢?干嘛跟孩子这样,你别管,我管儿子呢,从小我就要告诉你,要守原则,要讲道理,要实事求是,不然长大一定没出息。我爸一辈子都不懂得家庭不是法庭,不能只讲道理,只讲原则,家之所以温暖,亲人之所以成为亲人,是因为我们之间可以多讲情,少讲理。 当然我爸也不都是缺点,优点也有很多,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如果有一百句评价一个事情的评语,他特别能够精准地找到最难听的那句送给我。期末考试,我考了全年级第二名,全年级第二哦,拿到卷子回家邀功,我妈特高兴,转身准备去给我做我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我爸说,等会儿等会儿,我看看,他看完卷子,笑眯眯地转头对我说了一句所有的中国家长都可能在那个时候说的话:别骄傲,第一名是谁啊?就是这著名的一句,第一名是谁呀?当时我就蒙了,一盆冰水浇在脑袋上。行,较劲是吧?第二年我考了全年级第一名,啪地把卷子摔他面前,我心想这回看你说什么?我爸拿起卷子,这道题我给你讲过吧?你怎么又错了?我就愣了,然后我爸对着我说出了他这辈子唯一会的一句人生格言:人最大的愚蠢之处就在于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我当时热血上涌,站在那儿,直勾勾地看着他开始反击:爸,我觉得人生最大的愚蠢就在于他明明想夸孩子但他就是不会夸。 中国式的父亲,我觉得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打骂,最大的问题在三个字:不认同。我爸对我深深的不认同,从小带给了我深深的挫败感,这种挫败感会转化为深深的逆反。你不是想让我学理科吗?我偏不;你不是想让我像你一样成为工程师吗?我偏不;你不是想让我凭技术走遍天下吗?我偏不。我大学学的文科,我毕业以后先当了教师,后做了互联网,现在成了一个主持人。这三种职业都不是我爸想让我干的,我说靠说话我也可以走遍天下。 说实话,跟爸爸对抗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很纠结,我究竟该怎么办?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长大了,他老了,我们父子之间权力的天平开始朝我倾斜,家里越来越多的事我说了算。他小时候习惯性地否定我,现在我也习惯性地否定他,有什么家里的大事要商量,我爸说我觉得吧,话还没落音,我就说你别觉得,听我的。每次这种时候我内心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这种感觉特别爽。 时间到了2012年,我爸病了,癌症。把他送进医院之后几天,我的女儿马琪朵出生了,给他看照片,爸特高兴,笑得合不拢嘴,说,哎呀,我这大孙女真漂亮,一看就是我们马家人,不行,我得赶紧出院,我哪怕就抱她一下,亲她一下,我就可以瞑目了。我们就说爸你说什么呐?你肯定很快就好了,然后你就出院了,然后你就陪着孙女一起长大。我爸听了这话之后,那几天饭量明显变好,脸色也红润了很多。我就看着天空,暗暗地祈祷,说老天爷请你保佑我爸,让我爸真的能好起来,我跟他作战还没作够呢。 可惜老天爷没听见我的祈祷,我爸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他被送进了重症ICU,戴了呼吸器,别说回家了,连话都说不了。我内心清楚地知道,我爸跟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但是他有一个愿望,我要帮他完成这个愿望,我要把我的女儿抱到医院去让他看一眼,我一定要这样做。所有人都反对,我妈、我姐、我太太,医生也不同意,说你干嘛呀,重症ICU啊,你把一个未满月的孩子抱进去,万一传染了什么病毒怎么办?你疯了吧你?我就疯了,我当时就像疯了一样去跟所有人作战,说服每一个家里人,我去找院长,我说求求你了,我不能让我爸带着遗憾走,我一定要做这件事,我给你下跪行不行? 我成功了,他们同意,然后我来到我爸的病床前,我看着他。他那个时候神志已经有点不清醒了,我就轻轻地把他摇醒,我说爸,我现在就回家,我把马琪朵给你抱来,让你看看她,好不好?我爸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特别清澈,然后我就跟他说,爸,你别睡着了哦,你千万别睡着了,我马上就回来。我爸特别想说话,他盯着我的眼睛,但是他说不出来,然后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做了一个特别的动作,摇了摇头。我说,怎么了?爸,你不想见你孙女了吗?他就是这么固执,生命最后一刻了,他还固执地为了自己孩子的孩子的健康而拒绝自己最后的一个心愿。 我说不行爸,这事你得听我的,我必须这样做。我爸就看着我,就那样看着我,我就哭着坐在他床边,拉着他的手,说爸你听我的话,我再也不跟你作对了,但是这回请你听我的。僵持了很久,我跟他说,我听你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为了我的孩子好。我跟他聊了很多,那天晚上,聊了很多过去从来没聊过的话,我一直想跟他聊天,但是我没找着机会,直到最后一个晚上我才跟他说了那么多。我跟他说,爸你放心,我一定把女儿养好,让她健康地长大;爸,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妈妈,我让她又快乐、又健康、又长寿;我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的,你在天上也会为我骄傲的,爸,谢谢你。我爸没力气了,他不摇头,也不点头,但是他的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流。这就是我和我父亲的最后一次对话。我爸走了,这场父子之间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没有赢家,但是有很多遗憾。 我父亲身上有着无数中国父亲的缩影,他传统守旧,但是他一辈子都恪守着做人的良善和职业的尽责。我的父亲节俭甚至吝啬,但是当我买房的时候他把省吃俭用的每一分钱都拿出来,毫不犹豫。我的父亲一辈子都在奋斗,为了家人,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的孩子,但是唯独忽视了自己。 爸,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能跟你再做一回父子,我们交换一下位置,我做爸爸,您做儿子。我会亲手给你做红烧肉,我会告诉你,和家人在一起吃饭就是世上最好的美味;我会在你考试之后大声地夸你,告诉你只要你努力了,爸爸就为你骄傲;我会把所有的道理和原则都放在地上,用我们父子之间的爱打开我们之间的心门。爸,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你给我的爱加倍地都还给你,让我们再续一世情缘。 爸,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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